川剧如果叫我碰上了,我也看。久听之后倒觉得它的唱腔其实较雍容之下平稳有余妖媚不足的京剧更耐听。身段与颦笑之繁复多姿也不在京剧之下。
川剧的唱腔里有一种缘自山水的气质,高音细得象一根丝,诡谲,凄艳。颇具穿透力。正是“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同样的胭脂烟墨描画在旦角的脸上就成了:水蓼冷花红蔟蔟,江蓠湿叶碧萋萋。
当时看到的是一身素装短打小旦,衣上用银线绣了鳞样花纹,我就想,那一定是白素贞。果然,舞台暗影处高高端坐着法海,须臾便是水漫金山。这一段的表演极富象征意义,法海只是一个端凝巨大的黑影,斗法时,白素贞手执禅杖在台上翻转挪闪,最后都定格在白素贞双肩荷杖劈伏于地,形象地喻示了她的孤势与法的强大。此时,急管繁弦,正是一场真相将要大白的时候,无法欺人也无法自欺了。许仙立在法海旁边也成了背景,白素贞唱完一句,幕后众人应和一句。听得人衷心凛凛。
让人惊诧莫名的是这时的小青竟然是男的,应该只是暂时的变形吧,不然最受为难的还是李碧华,笔下少了多少想象的空间。斯时饰青蛇的张曼玉惟两字可形容:妖娆。妖娆的小青,她一直不明白吧,法海:你,为什么不爱?
法海只是端坐不动。《金刚经》里讲“我当度众生,莫作是念。”,其实他也是痛苦的,介不介入都是错误。我一直奇怪的是,白素贞最后为什么又要得救,重见天日于她还有什么意义,她为了爱情进去,爱情却靠不住。一十八年后,她出来了,所见无非是样样唤醒旧伤的当日残照。也许是不能给她爱情就给她自由吧,这倒是符合现代人的情爱观的,爱情与自由是为鱼掌。像喜宝所说:要么有许多许多的爱,如果不能够,那就要许多许多的钱,如果不能,那就要许多许多的健康。每一步冷静清醒的让步背后都是洞彻生命背后不留情面的现实,一双眼太明亮了只会看得自己心酸吧。
同样一十八年,顾曼桢与沈世均重逢了,只是她说,世均,我们回不去了。
十八年真是一个很引人遐思的年月。这数字本身似乎就蕴藏着无数传奇情节。王宝钏在张氏眼里是一尾鱼在冰箱里冻了十八年,也不知一颗心有无冰凉变质。
河北梆子里的大登殿,这次也看到了。王宝钏真是一个奇异的人,她的生命象纸样单薄,正看反看都是一样的,但平面之上却任由你填充构形。前段时间不知哪个台在放台湾版的薛王之恋,等我知道时已经快到剧终了,只大致看到王宝钏一腔悲怨,拒不认薛。这种片子是可以在片名前加个“新”字的,按了现代人的情感逻辑来演绎心理。但是梆子戏里王宝钏却一派志得意满,没有皱纹。反反复复唱,二月二龙抬头,梳洗打扮上妆楼,王孙公子楼下走,绣球单打平贵头。
在她终于回过头来看时,她为着自己刹那间负荷了一生的选择骄傲。从此不用在武家坡上把野菜剜。这就是传统的中国式的家庭。过程是不重要的,甚至是可以省略的,只要有一个结果。爱情是什么?不知道。生活是什么?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以野菜为继最终挣脱野菜的过程。十八年日以继夜夜以继日铺就了一条从武家坡到西凉国的路。那一路的风景是王宝钏一生不能重现的青春美丽,欧阳锋他嫂嫂说过:我最美丽的时候最爱的人不在身边。比之红颜白发,大约这也是惨痛的事了罢。王宝钏怎么想,我们不知道。薛平贵当然更不会知道。
对于越剧,我一直存有私心,虽然偶尔自己也说说不好,但一旦听到别人发表意见,不免又无原则地一概加以解释否定。然而这几天看了,实在是失望得很。年前两天,浙江台中午都在播放以吕蒙正为主角的越剧连续剧。看了一点,没有看到剧名,却偏偏看到最扫兴的地方。
一个小厮向吕家主母报告老爷(吕蒙正父)在杭城任太守时的政绩,他说,老爷到此地后浚渠修道,老百姓都说老爷好大喜功。当时真是很吃了一惊,现在到底是什么人在写剧本呢。好大喜功这四个褒义字组成的贬义词并不是常用的成语,如果知道这个成语总也该明白它的意思吧。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了,但这样隆重上演的错误毕竟留在了心里。
解放后,苏青转行为越剧团写剧本,知道《卖油郎》一戏出自她的手笔时,这出戏在记忆里已经只留下浅浅的影子了。似乎当时听着也并未有什么入耳即牵心处。大约穿旗袍的苏青与穿女子革命装的苏青一双手也两样了。记得分明的是毕春芳扮的卖油郎,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唱腔,一句话呃呃呃分成好几段,拖音比平弹还厉害。一口气总上不来,听起来是力不从心的。声音更是忠而至憨,这种声音于忠厚老实的卖油郎倒也酷肖传神,但后来在《王老虎抢亲》里的与唐、祝齐名的风流才子周文宾也是这样的声口,就叫人不能忍受了。世上会有黄蓉这样精灵的女子爱上郭靖,但绝不会有人倾心于傻姑。
苏青去的比张爱玲早,不知伊人仙去时消息有否越过不能展平的山和水传到她处,想来应该是不知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小百花的兴起于越剧的复兴不能说是无功,但是也许量与质果然是相生相克的吧,一批批速度成长的小百花里却挑不出几个能再现清悦婉转古越遗音的人才。十姊妹之后有茅威涛,何赛飞,真搞不懂现在茅威涛任团长的小百花为什么就不能教出好的来。不论徐派戚派,腔调都变得清脆有余委婉不足,转折处十分的有尖有角。
是去年吧在报上看到茅威涛要出演央视金剧《笑傲江湖》中的东方不败。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之后心里有点不以为然。茅威涛的唱腔是好的,得了尹桂芳的真传,但其后来的表演太过张扬了,记得她初成名时在《何文秀》里撂襟甩袖都十分沉稳,到了《唐伯虎》那里,满场只见她长袖飞扬,以及夸张的笑。倒让人想起刘欢,也是初出道时,歌唱得好,人长得虽然有些缺憾,却也中规中矩,不会刺眼。没想到几年后,头发共名气齐长,越来越不能看了,只是歌还能听一听。
还是记得小时候常看到的草台班子,也是过年时节,台子搭在祠堂里,每天有红纸贴出当夜的戏名。坐在暗影里看着灯光下云鬓水袖一句一句传唱出来的生活,仿佛隔了一个世界,距离感就这样来了。
当这些都成为文字式的回忆,过去也成了一场戏,看的同时自己也在演。你听那台上锣鼓琴筝仿着风声雨声,斯人只在原地转了几圈,世上已千里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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