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歌
海子、海子的诗和我(代海子发)
北望
2001-05-25 22:47:10.0
这是朋友小竹片在我坛子里发的,我转到这里。 我在网上聊天时遇到了Juicecandy,他(她)也很喜欢海子,因为我的nickname是海子,便要求我给他谈谈海子及海子的诗。因此有了这封信。他看了说不错,我也想拿到这里凑凑热闹。 Juicecandy: 你好,我不知道你在西安的什么地方,我唯一确定的是我们在呼吸着一样脏的空气。贾平凹曾认为西安不是城市,而更象农村,他过去的繁荣已耗尽了它的元气,现在有点奄奄一息了。他说了许多西安的不是,可最后,他还是说他爱西安。我也一样,我喜欢西安的陈腐气,我的性格不够前卫,只适合在这样的城市里生存,如果我到了上海或者深圳,我会感到不自在的。我本身就是农民,土地的孩子,我敬佩贾平凹的勇气,他可以在一本书的封面上大大方方的写下:我是农民。我却没有,不是我没有勇气,我只是没有机会在一本书的封面写下我想说的话。我适合在西安这座类似于农村的城市里生活,在这里我感到随意。西安今日的天气灰蒙蒙、阴沉沉的,甚至让人不敢确定究竟是乌云还是灰尘挡住了太阳的光线,我曾告诉过你我要打扫西安的天空,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和海南的天一样,但今天我歇工一天,要和你谈谈海子和海子的诗。 也许你已忘了你说的那句话,让我给你谈谈海子和海子的诗。你的原话是用英文写的,我已记不起来了,只记住了你交给我的任务。当我从网络里走到阳光下时,我感到了惶恐,我该怎样想你讲呢。我甚至后悔用了海子的名字,让人以为我对海子及海子的诗深有研究,或者象追星族一样比较痴迷。我还没有达到那种程度,如果我理解了一位天才,那我自己不也成了天才。最理解海子及海子的诗的诗人骆一禾已在海子卧轨自杀后的第49天因脑出血死了。诗人陈东东称:海子是最好的歌唱者,骆一禾是最好的倾听者。而我是谁?当海子卧轨时,我还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我是他后来众多的倾听者。我与海子是同名者,我最初的想法是取海子的本意:一些高地上的湖泊,那是纯净和神秘的象征。可我知道我来晚了,海子先我一步取走了这个名字,成为查海生的笔名,而且这个名字在他手中不断旋转,放大,已具有了另外一层含义。幸亏诗人总是孤独的,不像歌星或者足球明星那样有影响力。我于是可以在网络上大摇大摆的用海子的名字,而不担心有哗众取宠的嫌疑。在网上生活的日子里,碰到许多人,偶有谈起这个名字的,也理解为大海的儿子,我也不置可否,网络上的称谓本身仅是个代号,谁当真呢?也许只有自己了,只有自己把一个名字赋予许多意义来。 我原以为我对海子是很熟悉的,可当我真正坐下来给你正儿八经地谈时,才发现我对他还很陌生,我只是个听过他歌唱的人,对他本人了解的不多。为了完成你的任务,我不得不象追星族一样搜寻有关海子本人的文字。我很幸运,从网络中心出来,在图书馆旁的书店里看到了一本《不死的海子》,书的背面写着“海子10周年祭(1989-1999)”,价值28.8元,为了海子,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买了这本比一册《新概念英语》还要昂贵的书。我确实该好好了解一下他了,要不对不起海子这个名字,尽管我来的有点太晚了,所有的热闹都已过去了,我只能借助这本书来想象那个时候的盛况。 在翻看了这本书的几篇怀念文章后,海子的形象在我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我这时感到:原来我熟悉的竟这样陌生。 为准确、简洁起见,我把海子的简历抄写如下: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3月生于安徽怀宁县高河查湾。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毕业后任教于中国政法大学。1989年3月26日卒于河北山海关。已出版作品有长诗《土地》(1990年)和短诗选集《海子骆一禾作品集》(1991年)。 他的简历如他的生活一样简单。在海子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甚至收音机。他既不会跳舞,也不会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除了给学生上课,他的日常生活基本上是这样的:每天晚上写作直至第二天早上七点,整个上午睡觉,整个下午读书,间或吃点东西,晚上七点以后继续开始工作。 他喜爱梵高的《向日葵》。他在一本杂志里夹了几张外国电影明星的照片,热爱伟大的嘉宝。 这就是现实中海子的生活。他在贫穷、单调、孤独的生活中写作,他生活在诗里,从他身上也因此理解席勒在《新世纪的开始》中为何唱道: 你不得不逃避人生的煎逼 遁入你心中的静寂的圣所 只有在梦之园里才有自由 只有在诗中才有美的花朵 海子是为诗而生的。他所有的幸福在诗中,他甚至称自己是“物质的短暂情人”。只有在诗中才能找到“自由”和“美的花朵”。 和所有的天才一样,海子在死前是孤独的,不被承认的。他始终徘徊、游离在许多诗歌组织之外,不被认可。1989年以前的大部分青年诗人对海子的诗歌持保留态度,甚至持续到他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海子的简历中,很容易可以看到,他的诗集都是在他死去以后才出版的。就在几天前,我在《先锋试验》一本很严肃,类似于学术专著的书里还看到,当提到先锋诗人时,几乎没有提到海子,甚至还把海子的一首诗《敦煌》张冠李戴在诗人杨炼头上。 海子没有结婚,但恋爱过,在他自杀前的那个星期五,海子见到了他初恋的女朋友,她是海子一生所深爱的人,那时她已结婚,对海子已很冷淡了。那天晚上,海子很伤心,和同事喝了许多酒,可能还讲了许多当年与这个女孩子的事情,第二天,酒醒后,他感到万分自责,不能原谅自己,觉得对不起自己所爱的人。这一天是1989年3月25日,他从政法大学出发去山海关,他在山海关蹓跶了一下午,第二天又在那闲逛了一上午,中午沿着铁道朝龙家营方向走去。黄昏时候,他爬在山海关至龙家营之间的一段火车慢行道上,看着火车慢慢开过来。自杀时他身边带有四本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涯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他在遗书中写到:“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关于海子的死有多种解释,见到那位女孩只是海子自杀的直接导火线,海子自杀的根本原因:他是殉诗的。毕竟,诗,才是他的生命。再没有别的东西能令他那样心醉了。余华在谈到三岛由纪夫自杀时说:他混淆了他与小说的关系,小说已经操纵了他的命运。我想海子也一样,他是为诗而死的,死也是他的一个作品,毕竟他选择了死,而不是无可奈何地死。他在诗的国度里呆的太久了,便认为自己是诗的王国里的王。 在海子以身殉诗许多年后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我打开窗子,看到许多白色的鸽子在远处杨树林的上空飞翔,在树林的远处就是灰色的戈壁,我打开桌子上一本已忘了名字的杂志,在扉页上有一首署名为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 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被诗歌所隐含的温暖所包围着,苦闷、麻木、死气沉沉的世界在这束光的照射下,呈现出五彩缤纷的颜色,我也体会到了诗歌的魅力,仿佛你心中的琴弦只等他来拨动。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幸福,我觉得我就是海子所祝福的陌生人。 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我对中国的当代诗歌很陌生,失望已使你失去认识它的勇气。我拒斥那种故弄玄虚,玩文字技巧,或者强加给诗歌莫名其妙的伟大意义,我需要的仅仅是感动,是我平时无法体会的感动。读一首诗,需要的是震撼和共鸣,是一种无法演说的感受,就如你听到一曲美妙的音乐一样,使你宁静,使你的思想、精神、心灵、情感、灵魂所感受的领域扩大,也因此而丰富而细腻。 如他在《四姐妹》中写道: 荒凉的山岗上站着四姐妹 所有的风只向他们吹 所有的日子都为他们破碎 …… …… 这是海子回忆他所爱过的四个女孩子时写的,开头的这三句就很震撼人心,这是怎样的爱情呀! 还有他的《日记》,曾使我大声朗诵过,我很少念诗,但我觉得那种力量在涌动着你,让你非出声不可。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眼泪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过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1988.7.25火车经德令哈 读到这首诗,突然会想起张楚的那句:姐姐,我要回家……我到过比德令哈还遥远的地方,我在楼兰故国(现善鄯)的一个小镇上生活了一年,那里到处都是尘土飞扬,戈壁就在窗外,我在我的床头贴了一张纸,上边用毛笔写了一句陶渊明的一句诗:心远地自偏。孤独、寂寞、无奈在侵扰着我的心灵。姐姐,已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姐姐,那是家、故乡、爱的象征。每一个远行的漂泊者、流浪者都会产生如此的感受,但一个心灵的孤寂者会感受的更深,对家的渴望会更强烈。哪里有家,哪里就有温暖,哪里就有爱。人一长大,就会迷失方向,不知要到何处去,又不能找到家,心目中的家只存在于幻想里,现实中已没有了,它只存在于“梦之园”里,只存在于“诗”里。 海子非常热爱荷尔德林。他有篇文章题目就是《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他有组诗《不幸——给荷尔德林》。而荷尔德林被人引用最多最滥的时那句: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我在西安最繁华的钟楼附近就看到过一家房地产商的巨型广告板上,赫然写着:人,诗意地栖居在……我猜想,省略号意指他们的楼盘。我还在一家书店的优惠卡的背面看到过这句诗。既然这么多人在吟诵这句诗,既然海子如此热爱他,我也想多说几句荷尔德林,也许从他身上,可以看到海子的影子。 荷尔德林是德国诗人,两岁失去了生父,九岁失去继父,1788年进入图宾根神学院,1798年秋天,因不幸的爱情离开法兰克福。1801年离开德国去法国的波尔多城做家庭教师,次年夏天,他得到了在他作品中被理想化为狄奥蒂玛的情人的死讯,突然离开波尔多,徒步横穿法国回到家乡,神经开始错乱。1806年进图宾根精神病医院医治,后住在一个叫齐默尔的木匠家里。1843年去世,在神智混乱的“黑夜”里生活了36年。荷尔德林一生不幸,死后仍默默无闻,直到20世纪人们才发现他诗歌中的灿烂和光辉。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荷尔德林是诗人中的诗人”,还说:“我的思想和荷尔德林的诗处于一种非此不可的关系”。 荷尔德林那句被人引用的诗是这样写的: 只要良善、纯真尚与人心同在, 人便会欣喜地 用神性度测自身。 神莫测而不可知? 神如苍天彰明较著? 我宁可信奉后者。 神本是人之尺轨。 劬劳功烈,然而人诗意地 栖居在大地上。 海子如何尔德林一样,已感受到了现代人的无家可归感。这种感觉就是由于技术把人从大地分离开,把神性逐出了人的心房,冷冰冰的金属环境取代了天地人神的四重结构的天地。 海子是先知的,是敏感的,所以他承受了现实的痛苦和思想的痛苦。 海子是幸福的,他在诗中也找到了幸福,1987年8月写完《土地》时,他已感觉到了幸福,他在一首抒情诗里写道: 幸福说:“瞧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 他的幸福在诗里,在诗的王国里,他是那里的国王。 海子在诗歌中最大贡献是他的长诗《太阳·七部书》,这是他作为“诗人中的诗人”的重要原因。他的长诗奠定了他在中国诗歌,乃至世界诗歌中的地位,是大诗,史诗。我想当海子100周年祭时,他的地位会更加明显,更加突出。我不敢谈论他的长诗,我也没有完整的读过,或者说我还没有能力去理解一位天才的梦语,但我相信那是另外一种高度。因为他说过,抒情诗,仅仅是他的业余工作,长诗才是他的使命。 不过从海子的许多抒情诗里,我已领略到了他对当代诗歌,现代汉语的巨大贡献。我觉得他如现代诗歌中的徐志摩、戴望舒等一样已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是值得怀念的人,“一个得永生的中国诗人”。 二000年年底,雪花飞舞,走在大街上,手捧《南方周末》,在年底的新年献词上读到了那句“新年的阳光已打在你的脸上,它将照亮你的梦想。”时,感到莫名的幸福和感动,突然想起了海子的那句“阳光打在土地上……”,我觉得是作者在模仿海子,我已闻到海子的气息了,要不,怎么那样感动我呢? 二00一年的第一期的《大学》发了海子的两首诗《答复》和《重建家园》,还有诗人西川的那篇《怀念》,诗还是十年前的那首诗,怀念还是十年前的怀念,这就是经典的价值,也许五十年,一百年后有更多的杂志,更多的人在谈论海子及海子的诗。 二00一年的春天,桃花已开过了,我在《南方周末》上看到了《非如此不可》,一篇关于老威(廖亦武)的访谈。这位在一九八五年一月出版的《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上发表《情侣》的先锋派诗人,在问道:你还写诗吗? 他回答:“这是个没有诗意的商业炒作的时代,如果还坚持写诗的话,我就成了卑鄙小人。” 就是在这期《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里,海子发表了他的成名作《亚洲铜》。 八十年代,是谈论诗的年代,现在已进入二十一世纪了,世界一片繁忙,谁还读诗?谁还写诗?老老实实买一本GRE坐下来,背几个单词,倒是很可以理解的做法,也是有志青年理所应当的做法,谈论这些诗,到底有什么用?我也不知道。 和你谈了这么多,不要把我当成卑鄙小人就可以了,我还不够资格。 海子 200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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