臆说何时了
——关于苏轼《观棋》诗的背景
秦耘
苏轼在我国传统文化的诸多领域,都卓有成就,历来被奉为宗师。在围棋文化中,他的一首《观棋》诗,成为脍炙人口的传世名作。诗中“胜固欣然,败亦可喜”的名句,体现了千百年的中国围棋精神,更是为人所称道。以致每个从事围棋文化活动的人,在自己的著述中,几乎无一例外地都要提及苏轼和他的《观棋》诗。但笔者在为研究这首诗而积累资料的过程中发现,我们有的专家谈这首诗时,连诗的写作背景都没有弄清楚。我甚至觉得我们一些有名的学者干脆就没有好好看过原诗,就在那里大发议论。这话听起来有些耸人听闻,但事实确是如此。这就是我写下这个标题的原因。我总觉得,在继承我们的优秀文化传统方面,我们愧对先贤。围棋的故乡在中国,我们有责任为弘扬围棋文化而努力。如果我们连最基本的信息都传递错了,世界该怎么看待我们呢?苏轼是个文化名人,如果我们连他的一首咏棋诗都介绍不好,还奢谈什么围棋文化呢?
为了叙述方便,先将苏轼的全诗,抄录如下:
观棋
并序
予素不解弈,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自尔欲学,然终不解也。儿子过,乃粗能者,儋守张中日从之戏,予亦偶坐竟日,不以为厌也。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长松荫亭,风日清美。我时独游,
不逢一士。谁欤棋者,户外屦二。不闻人声,时闻落子。
纹枰对坐,谁究此味?空钩意钓,岂在鲂鲤。小儿近道,
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关于这首诗,有位先生在一本书中介绍说:
与王安石政见不合的苏东坡聪明绝顶,终日游山玩水,一天登上庐山五老峰前白鹤观,观里的道士都在睡午觉,没人招呼他。他独自眺望大自然的景色,正看得出神,近处松林传来丁丁的棋声。他循声探视,大喜过望,原来苏门学士黄山谷和观主在弈棋,他坐下观战。一阵山风吹过,树叶蔌蔌作响,随着落下几颗松子,他灵感来了,吟道:“松下围棋,松子每随棋子落。”黄山谷和他酬唱惯了,手中拈着棋子,口中不觉接对:“柳边垂钓,柳丝常伴钓丝悬。”东坡回家后唤儿子教弈,无奈他聪明脑筋笨肚肠,教了不消化。儿子的对手来了,老爸在旁观战,夕阳西下,他仍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口中又在唧咕:“小儿近道,剥啄信指,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又一位先生说:
“北宋的大才子苏东坡先生,据他自己讲最初他并非一个围棋行家,但有一日,诗人携其幼子苏过去庐山,在山上旁观其子与人对弈整日,他们竟能坐不移位,始终未觉有厌烦之感。事后,苏轼用四言诗体记下此事。”
最近,又有人在书中说:
“有一天,他(苏东坡)游于庐山白鹤观时,在古松流水之间,看儿子苏过与人弈棋,坐而观之,竟看了一天,还兴犹未尽,可见棋的魅力啊!”又说:“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气清美,诗人独游庐山五老峰,入白鹤观,但见松荫满地,却阒无人迹。当此时,突然见到门外有两双鞋子,谁在这里下棋呢?只听得落子的声音,却不见人影,正所谓‘映竹无人见,时闻落子声’啊!”
苏东坡游庐山,在他的生平中,不是十分重要的事。在《宋史·苏轼传》中没有这方面的记载。苏轼著作繁浩,记述苏轼事迹的著作也为数甚多,要查找苏轼游历庐山的记载,一般人是花不起这个工夫的,而且也没有那个条件。国学大师林语堂,写《苏东坡传》,参考资料竟达124种。所以,读这本书应该是条最便捷的路。宋神宗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后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三年正月初一,他和长子苏迈离开京师汴梁,前往幽居之地黄州。他把家眷暂时留给弟弟苏辙照顾,随后再去。谪居黄州四年之后,元丰七年三月初,他接到神宗皇帝的诏书,把他的谪居地改为汝州(今今河南临汝),汝州距京师较近,生活亦较为安适。为了不辜负皇上的好意,他决定遵奉圣命。他想先去看望弟弟苏辙。苏辙因受到哥哥的牵连,被贬为筠洲酒监。宋朝实行酒类专卖,酒监实际上就是个国营酒店的经理。筠州的治所即今江西高安。苏轼留下长子苏迈带领家眷东下,约好在九江碰头。之后,陈慥、参寥和尚、道士乔仝一直陪伴苏轼到了九江。诗僧参寥和尚是在徐州认识苏轼的,他专程赶到黄州看望苏轼,住了一年半时间。这次与苏轼同行,准备到庐山居住。因之苏轼又同他一起到了庐山。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写道:“苏东坡和参寥一同游庐山数日。在数百和尚之中曾引起极大的轰动,因为消息已在他们中间传开,大家都说‘苏东坡来了!’虽然苏东坡只写了三首游庐山诗,其中一首成了描写庐山最好的诗。”游庐山后,苏轼到弟弟那儿,住了六、七天。之后,他与家属在九江会合,顺江而下,七月到达南京。
《苏东坡传》记苏轼游庐山仅此一次。这次庐山之游,苏轼的小儿子苏过才十二岁,他是随着年长于他十三岁的大哥苏迈一起走的,他没有与父亲同行。而上述三位先生却异口同声地说苏过在庐山与人下棋,难道苏轼真的还有另外的一次庐山之游吗?
林语堂先生关于苏轼游历庐山的记述,源于《东坡志林》。苏轼在该书中说,他写了三首游庐山诗,以后再也没有写过。我们正在谈论的苏轼的《观棋》诗,可以肯定地说,不是庐山观棋之作。专家们在这里人云亦云,全说错了。
基于同样的理由,说苏轼在这次庐山之游时遇到了苏门学士黄山谷和观主在弈棋,并和他对对联,更是无稽之谈了。
公元1085年,即宋神宗元丰八年。三月五日,神宗驾崩,九岁的哲宗即位,由他祖母摄政,苏轼入京任翰林学士知诰制。此时黄庭坚才出现在苏轼的面前。林语堂先生写道:“大诗人黄庭坚,原已与苏东坡通信有年,现已来京相交往,并正式拜在他的门下。”黄庭坚与苏轼对对联的事,确实不是发生在庐山。
宋哲宗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距离庐山之游十三年之后,苏轼被流放海南。他在小儿子苏过陪伴下,于七月二日到达儋州。林语堂先生写到:“他到达不久,一位很好的县官张中就到了。张中不但对苏东坡这位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而且他本人又是个围棋高手。他和苏过后来成了莫逆之交。二人经常终日下棋,苏东坡在旁观战。由于张中的热情招待,苏东坡就住在张中公馆旁边的官舍里。”这也是苏轼的《观棋》诗序后半段所说内容:“儿子过,乃粗能者,儋守张中日从之戏,予亦偶坐竟日,不以为厌也。”可见该诗不是作于庐山。而是诗人流放海南时的作品。这首《观棋》诗所观之棋,是苏过和儋守张中的对局。他在庐山只是“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只是看见了“户外屦二”,即用麻或葛制作的两双单底鞋。不知道我们的专家怎么能望文生义地演义出那么多内容来。
顺便要说的是,苏轼不仅观儋州太守张中和他儿子下棋,而且他也和张中经常在一起饮酒下棋。苏轼在一首诗中写道:
久安儋耳陋,日与雕题亲。
海国此奇士,官居我东邻。
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
小瓮多自酿,一瓢时见分。
仍将对床梦,伴我五更春。
句中所说的“儋耳”,就是儋州。汉武帝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始置儋耳郡。那个地方的土著居民有在面颊上用丹青雕刻花纹的习俗,且花纹一直连接到耳郭,故郡名曰儋耳。“儋”是“担”的古体字。唐朝以后,儋耳改为儋州。“雕题”,就是上述在面颊上雕刻花纹的习俗,这里代称儋州的土著居民。这几句诗的大意是说,张中长期以来,安于儋州这个僻陋的小地方,和当地的父老百姓亲密无间。我流落海岛,但有幸遇到他这样的奇士,而且我就居住在官府的东邻,使我们能够朝夕相处。早晨我们在一起饮酒,从无虚日。黑夜我们纹枰对弈,有时直到天明。小瓮里酿造着家酒,我们就着瓢一起品尝。有时候我们干脆对床而眠,他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