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各个地方的“天之骄子”,来到北京的目的只有一个,经过一段时间的高强度训练,通过职业棋手考试,真正进入这个黑白世界。
围棋是一个需要巨大时间消耗的项目,九年制义务教育对这些想成为职业棋手的孩子来说,成为了一个难以实现的梦想。他们的文化课程度就停留在了赴京那年,也就是说相当一部分孩子连小学都没能读完。
这期《新深度》关注这群在京城黑白世界中打拼的少年棋手们。
危险棋局
遗憾的是,现在这个女棋手昏迷不醒,整个家庭长达6年关于围棋荣耀和梦想的布局将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收官而画上句号
特派记者 汪再兴 实习生 张妍琪 发自北京
现在我们不知道在京城的6年学棋时光中,赵琪多少次通过自己的努力爬到了循环赛的最高层级后,又被职业棋手打落到最低层级,围棋黑白对弈的世界中,胜与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目前虽然还没找出直接证据证明20岁女孩赵琪的昏迷和她最后冲击职业棋手的压力有关,但众多迹象表明,她在京城6年的学棋生涯如同围棋中的黑白子一样单调和压抑。
围棋世界的残酷胜负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长年缺乏必要的运动,让这个20岁的少女在昏迷之前身体就已经虚弱到了一个极致。
此前6年,她已经为冲击职业段位参加5次“定段”比赛,而今年20岁的她原本以为自己将面临最后一次成为职业棋手的机会(2012年起定段赛年龄放宽至25岁),如果失败,未来可以预见的是,这个学棋少女将受困没有文化、没有其他技能、没有更多选择的境地。
更加遗憾的是,现在这个女孩昏迷不醒,整个家庭长达6年关于围棋荣耀和梦想的布局将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收官而画上句号。
昏迷
2012年7月8日,北京协和医院,这是20岁的黑龙江女孩赵琪昏迷的第26天,也是她在重症监护室度过的第24天,这也是这个少女棋手从学棋以来,没碰黑白子的最长时间。
这个女孩躺在被各种仪器包围的洁白病床上,插着呼吸管的嘴角不停抽搐着,身体也不时抖动,仔细看还能分辨出眼角未干的泪痕。
病房外,她的母亲李彤彤正在焦急地等待探病时间,因为她每天能见到女儿的时间只有下午3点至3点半这短短的30分钟,剩余的23个小时30分钟,她只能徘徊在被铁门隔开的病房门口,祈祷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能够快点醒来。
自从赵琪进入协和医院ICU病房(重症监护室)以来,李彤彤就再也没有回过位于北京城外燕郊的家。她一天24小时的活动范围就在ICU所处的医院7层,临时搭的小床在楼梯拐角处,陪伴她度过了整整24个夜晚。而这24个夜里,无眠之夜占了绝大多数。由于长时间缺乏休息,李彤彤看上去十分疲惫,而这些天来一直未曾间断的泪水也让她的眼睛不堪重负。
出生于1992年,20岁的黑龙江女孩赵琪是一名在北京训练的围棋业余选手,发病前在位于崇文门的野狐围棋研究会训练和生活。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此时的赵琪本该作为最有希望成为职业棋手的女孩之一,奋战在正在宁波进行的职业围棋定段赛赛场上。
道场
“野狐”围棋道场,位于北京市南二环崇文门,也是北京南边最热闹的区域之一,新世界、国瑞城等百货商场吸引了许多青春靓丽的女孩。
如果不是学棋的棋童和家长,每日匆匆而过的行人都不会注意到位于这里高楼二层悬挂着的“野狐围棋研究会”的牌子。
2012年7月8日的一整个白天,在“野狐”不到50平方米的训练室里座无虚席。30多个平均年龄不到13岁的小棋手捉对厮杀,脸上是与他们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冷静。这些孩子都是来道场的“冲段少年”。
所谓“冲段”少年是各地来北京学棋的一群孩子,他们人数不多,年龄在10岁到17岁之间,大约三四百名,却代表着中国各地业余围棋界最高水平,甚至十几年后的世界围棋冠军,都可能从他们中间诞生。
他们来北京的目的就是“冲段”,通过在道场中一段时间的高强度训练,最后通过职业棋手的“定段”考试。而曾经获得黑龙江省第一届智运会围棋成人女子组和混双组双料冠军的赵琪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之所以这些年轻的围棋少年选择来北京,是因为北京聚集着全国最优秀的学棋资源:顶尖的老师和顶尖的对手。
现在北京大小的围棋道场不下数十个,但其中最著名的有四个:葛玉宏围棋道场,聂卫平围棋道场,马晓春围棋道场和野狐围棋研究会,这四大道场几乎囊括近些年成功通过职业棋手考试的所有名单。
等级
京城的道场,一个有着严苛游戏规则和严苛等级区分的地方。
在“野狐”道场中,不论职业还是业余棋手,都按照6人一组被分成7-10个小组。
最高级是一组和二组,这里聚集着不乏像今年全国围棋乙级联赛7战全胜的赵晨宇这样的高手。
而类似赵琪这样的“冲段”少年只有从最底层的级别开始下起,一步步战胜竞争对手,才能进入最高层与职业棋手“对弈”以增加自己的实力。
在赵琪所在的道场里每周都会进行循环赛,每次循环赛前三名升组,后三名降组。
在这种循环赛中,只要有足够的实力,冲段少年也能和现役职业棋手同场竞技,获得免费的学习机会,这酷似网络游戏中的打怪,等级越高获得经验越多。
而在这场循环赛的最高层级较量中,少年棋手,哪怕一点点的心理波动,都可能导致自己又继续掉入这个循环圈的最底层。
现在我们不知道在京城的6年学棋时光中,赵琪多少次通过自己的努力爬到了循环赛的最高层级后,又被职业棋手打落到最低层级,围棋黑白对弈的世界中,胜与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道场对业余棋手的收费同样高昂,每名少年在道场的收费大约为2000到2500元,职业棋手则为免费,所以,业余少年棋手赵琪非常珍惜和职业棋手过招的机会。“野狐”也因为考虑到赵琪的生活情况而免除了这个女孩的训练费用。
在昏迷之前,赵琪参加了自己在“野狐”的最后一次循环赛。
在那场循环赛中,这个女孩在第4组取得了8分,名列第四,不得不面临降组的结果。而当时在第5组名列第一,顺利升上第4组的另一位女棋手黎念念此刻在宁波定段赛的赛场上,争取她的职业棋手资格。
年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类似赵琪这帮到京城“冲段”的围棋少年来说,“17”和“20”这两个数字拥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男孩17岁,女孩20岁,这是全国围棋职业考试的年龄上限,也就是说在那之后职业世界的大门将永远对他们关闭。
如今的赵琪20岁,在今年四月职业围棋考试改制的消息发布之前(2012年起参赛年龄放宽至25岁),她一直以为,今年将是她冲击职业棋手的最后一次机会。
之所以那么多家庭愿意赌上一切送孩子赴京学棋,还是因为职业的世界有其诱人的一面。
以女孩为例,至今围棋界还没有任何一项专门为女子而设的围棋业余比赛,而女孩要在业余比赛中和男孩同场竞技,想要获得名次犹如登天。但如果能成为职业棋手,情况则大不一样,赵琪这样的“冲段”少女将获得成倍的参赛机会,这些机会背后则是高昂的竞赛奖金。
围棋“建桥”杯女子赛冠军奖金20万,女子国手战冠军奖金15万,女子名人赛冠军奖金10万,对于少年丧父的赵琪来说,她极其希望能够通过成为职业棋手来减轻妈妈身上的负担。
自从2006年来到京城之后,赵琪辗转了北京四大围棋道场中的三家,最后在2011年下半年来到了野狐围棋研究会。
其实无论在哪里训练,这6年来赵琪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每天早上8点半准时来到训练室,上午是一盘慢棋对局,大概到中午12点左右结束。午饭之后有一小时左右的午休时间,下午2点半开始当日第二盘慢棋。晚饭之后6点半-8点半是复盘时间,晚上8点半-10点则是死活题考试时间。
第二天,一切又是一个新的循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和其他冲段的孩子相比,赵琪又是其中特别努力的一个。尤其是07年,陪伴自己赴京学棋的父亲去世之后,赵琪的生活除了黑白子再无其他。
母亲李彤彤说:“女儿周日到周五住野狐(围棋道场),周六晚上回家,周日给围棋培训班的孩子上课,下午再回野狐,家里就住一晚上,她的情况我都不太了解。”
为了能集中精力进行围棋训练,道场的孩子们绝大多数不参加任何文化课学习,赵琪也不例外。
其实自从9岁离开故乡佳木斯来到大庆,正式开始自己的围棋之路后,她就一直没有像同龄的孩子一样正常上学。为了能成为一名职业棋手,文化课成为了被舍弃的一环。
实际上,从外地来北京的围棋冲段少年多数是小学文化抑或连小学都没毕业,冲段进入职业棋手序列成了这些学棋少年的唯一梦想。
开局
和大多数“冲段”少年一样,不管是当初赵琪迈入黑白世界,还是之后赴京学棋,都是父亲赵蕴宏的决定。
赵蕴宏曾是黑龙江省一代业余棋王,有着业余6段的实力,也是他在赵琪8岁的时候注意到了她在围棋上的天分。
和大多数学棋孩子不同,赵琪一直没有去上过任何培训班,而是由父亲赵蕴宏一手培养。从最简单的“四子围一子”,到复杂的中盘对杀,以及收官时的精妙手段,父亲手把手带领小赵琪走进了围棋的世界。
赵琪的故乡佳木斯是我国最东端的城市,面积3.27万平方公里,市区人口100万左右。在这样一个中小型城市里,母亲李彤彤担任中学教师,父亲赵蕴宏则以教棋为生,一家三口在市中心有套不怎么大却很温馨的小公寓。赵琪在家乡读到小学三年级,也交到了童年时期最好的一些小伙伴。
2001年,为了能让女儿获得更好的学棋环境,赵蕴宏提出全家前往黑龙江省城市大庆市。
在大庆的五年是这个家庭最幸福的五年。由于那里围棋氛围好,赵琪自己又特别用功,所以在父亲的指导下进步很快。还在上小学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赚钱的喜悦,因为棋力的提高,赵琪开始在大庆的比赛中崭露头角,也300、500地赚起了奖金。对于酷爱围棋的赵蕴宏来说,父女俩盘上谈兵的时光也成了每天茶余饭后最快乐的记忆。就这样,小赵琪在大庆度过了一个完整而幸福的童年。
2006年,当时14岁的她在围棋上表现出来的天分让父母下定决心举家来到首都北京,和多数外地来京城的学棋少年一样,这个家庭押上了自己的全部。来到北京以后,父亲辗转于各个道场教棋,而母亲则全职在家照顾赵琪的生活起居。尽管经济压力巨大,但母亲仍然认为,以赵琪的围棋天赋和实力,这个家的好日子不会太远。
中盘
可是不幸很快降临到这个家庭。2007年1月7日,赵琪的父亲因为担心自己的鼾声影响女儿休息,所以一个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谁料这一睡,他就再也没能醒过来。那一年,赵琪还未满15岁。
父亲的去世虽然带给赵琪很多痛苦,但是她也明白既然已经放弃一切来到北京,那除了成为职业棋手之外,留给自己的没有第二条路。所以父亲去世之后赵琪加倍刻苦训练,同时也不断给自己加压,希望能够早日成为职业棋手,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些收入。
2007年夏天,父亲去世之后赵琪第一次参加全国围棋定段赛,没想到那却是她距离职业世界最近的一次。在总共11轮的女子组比赛中,赵琪在第 10轮坐镇第一台迎战之前取得九连胜的对手殷明明。说起当时那盘棋,如今已是职业棋手,并且远赴美国留学的殷明明依然印象深刻。她说:“那时候我已经基本提前定段,所以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相反赵琪可能太想赢了,在优势下出现心理波动,最后官子失误,我赢了半目。”就这样,赵琪以围棋中最小的差距输掉了也许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盘棋,也和职业棋手的世界失之交臂。
从2007年第19名到2011年第26名,明明实力不断上升,可是赵琪连续五年参加定段赛,成绩却一年不如一年。在每年仅仅只有3个女子名额(截至2011年)的职业围棋定段赛上,所有人的实力都很接近,这时候心态就成了最关键的一项。
曾经给赵琪复过盘的张学斌职业六段(野狐研究会会长)对她如是评价:“棋感较好,棋风均衡,训练、对局态度比较认真,布局偏灵活、不拘泥。”可是他同时也提到,赵琪之所以屡屡冲段失败,和她不善于缠斗的棋风有关。
中盘是赵琪的弱项,尤其是面对许多头绪、许多选择之时,她总是会显得有些犹豫。稳健的棋风虽说有它好的一面,但反过来说则少了一些冲击力。
一个熟悉赵琪的棋手说,这个女孩总是害怕在战斗中溃败,所以往往选择最简单明了的招法,能忍则忍。可是围棋如人生,很多时候“不避战”才是取胜的唯一可能。
下棋最重要的三个字“平常心”,已经随着父亲的去世,以及越来越接近20岁的年龄消失在了过往岁月之中。留给赵琪的只有不断增加的压力,以及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看不见尽头的崎岖之路。
收官
2012年6月9日,一个普通的周六,结束一周训练的赵琪在回家途中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妈我感冒了头疼,你回来的时候给我买点水果。”
收到短信的李彤彤也没多想,因为对于下棋的孩子来说,头疼的现象过于平常,这一点也得到了赵琪曾经训练过的围棋道场负责人的证实。于是晚上9点多下班之后李彤彤回到家给赵琪找了些感冒药,赵琪自己挑了两片白加黑,吃完之后就睡下了。
自从2007年赵琪父亲去世以后,本来在家全职照料女儿生活的李彤彤不得不担起了维持家庭生计的重任。开餐馆,同时经营着围棋培训班的生活让她慢慢忽视了对女儿的照顾,甚至赵琪入院之前的那个周末,她都没能抽出时间陪同女儿前去医院检查。
6月11日,周一,赵琪明显感到头疼症状加剧,一早自己去了附近的医院化验。结果发现淋巴指数偏高,有炎症,于是医生给她开了抗病毒的药。一个人在医院打完点滴之后赵琪精神恢复了不少,回到家妈妈让她第二天去医院复诊,她摆摆手说:“妈不用去了,我好多了。但是我今天有点恶心,可能这药刺激胃。”
李彤彤虽然隐隐觉得女儿的病情并不寻常,但工作的繁忙以及赵琪这些年通过下棋养成的独立性格让她也没太把孩子所说恶心的现象当回事。
13日早上,在家休息了4天的赵琪从睡梦中醒来,一瞬间觉得有点眩晕。两天前点滴的药效已经完全退去,而持续的头疼又卷土重来。由于之前觉得自己有所恢复,于是和围棋培训班的孩子们约好当天上课,赵琪还是忍着难受和妈妈一起出了门。
虽然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但李彤彤还是能回忆起自己和女儿一起出去的那个早晨,“那一天赵琪下楼的时候走得特别慢,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头疼得难受。于是我就问她今天还能上课吗,要是不能就给孩子们打个电话改天再上。赵琪说不能,于是我就扶着她回家休息。好像是10点多吧,她忽然说想上卫生间,我就说那你去呗,没想到她进了卫生间之后就坐在地上没起来。孩子就坐那儿使劲摇晃头,还大声喊着"我难受我难受",把我吓坏了。我想把她拽起来去医院,但是那天赵琪的力气特别大,我怎么拽都拽不起来,最后只能打了急救电话。”
由于当时病因不清,加之赵琪母女的家离北京市区比较远,救护车把赵琪送到了附近的燕郊人民医院。
当时给赵琪检查的神经内科医生回忆,到达医院时病人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楚,并且表现得十分狂躁,需要几名护士一起才能勉强按住,让她不因为剧痛伤害自己。经过简单的检查,确定是中枢神经感染,于是当值医生给赵琪打了镇静剂,并且同时使用抗病毒药物。
到了14日早上5时多,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的赵琪状况突然恶化,开始全身抽搐。由于燕郊医院的医疗设施有限,医生表示只能通过打镇静剂来控制抽搐的情况,但是大量镇静剂容易抑制呼吸,上不来气的情况可能导致病人死亡。
6月14日早上8时多,赵琪被送到了位于北京市西单的协和医院抢救室。经过检查之后,医生告诉李彤彤孩子的抽搐症状比较严重,必须用呼吸机,否则有生命危险。
但是用上呼吸机之后赵琪的病情并没有任何好转,到了15日她的抽搐症状愈发严重,心率也异常地快,四肢被捆上还是止不住地抽。于是抢救室建议尽快把病人转到重症监护室。
15号晚上,赵琪进入ICU病房(重症监护室),而李彤彤也被告知女儿随时有生命危险。
从6月15日到7月8日,整整24个日日夜夜,李彤彤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第一个为赵琪组织捐款的野狐围棋研究会从6月19日开始对她的病情进行通报,其中的一些记录可见当时情况的紧急。
6月19日下午5点消息:赵琪已经在ICU重症室4天了,昏迷已6天了。5点钟刚刚得到的消息,赵琪的嘴角有感染,另因为抽搐被穿上了丁字鞋,还需要在脖子上做切管。情况很不好。
6月21日下午3时38分消息:赵琪的舌头被咬坏了。
6月22日上午8时29分消息:送检的2种菌都在正常范围,也就是说,病因还没有找到。
6月25日上午8时46分消息:协和医院中医听了赵琪目前的病情,认为很严重,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可怜的孩子,就靠你自己了!”
6月27日下午4时33分消息:今天不好!病情加重了,抽的厉害、大夫说没法控制、该用的药都用了、很多专家也都来了!没有更好的方法!藏药不同意用。
6月29日下午4时31分消息:医生说,脑电图不理想。今天体温38°正在物理降温。
7月3日下午4时40分消息:今天还算稳定,镇静剂减量的结果不好。医生说:慢慢来吧。
7月6日下午5时01分消息:今天没有新情况。大夫说总的来说还不错,各种意识在逐渐恢复,但还需要时间。
……
7月7日,一位北京著名围棋道场的负责人说:“这次赵琪生病,我们道场在组织进行捐款的时候,许多孩子都表现得十分悲痛。尤其是和赵琪关系比较好的女孩,她们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小伙伴就仿佛看见了自己,因为头疼的现象在我们这里太普遍了,没有人能保证下一个得脑膜炎昏迷的不是自己。”
背水一战
这些在北京学棋的孩子有300~400名,他们中的多数人只有10岁~17岁,他们不接受文化教育,只为成为职业棋手
新快报记者 汪再兴 实习生 张妍琪 文
2012年7月8日,北京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野狐围棋道场训练室里三三两两躺着几个午休的孩子,其中一位小棋手陈逸正在阅读一本围棋杂志,这是一本2011年全国围棋甲级联赛的棋谱总集,硕大的封面遮蔽了孩子整个的脸。
距离一年一度的定段赛还有最后3天,这名13岁的小棋手正在抓紧时间研究着中国顶尖职业棋手的对局,希望能在今年的定段赛上取得好成绩。
今明两天,正是2012年全国围棋定段赛落幕之际。将近600名参加定段赛的小棋手中将厮杀出25名职业棋手。
在过去的几年里,成功定段的小棋手九成来自所谓的京城“四大道场”:野狐围棋道场,葛玉宏围棋道场,聂卫平围棋道场,马晓春围棋道场。
可以说,“四大道场”凝结了中国围棋界的所有未来和梦想。
他们中的大多数只有小学文化水平
这些在北京学棋的孩子有300~400名,他们中的多数只有10岁~17岁,却代表了中国业余围棋界最高水平。
他们在尚显稚嫩的年纪离开家乡,来到北京,只为接受最好的围棋教育,有朝一日成为一名职业棋手。
在道场里,这些孩子不进行任何文化课学习,而是每天花去12个小时以上进行下棋、复盘、做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导致他们中的多数人只有小学文化水平。
正在野狐围棋研究会训练的24岁棋手张谦说,在他小时候道场刚刚兴起之时,所有学员都必须进行半天的文化课学习。
围棋是需要大量时间训练的一个项目,随着围棋竞争的加剧,越来越多的道场开始在文化课的时间上做起文章。一些家长选择让孩子在家乡的学校挂名,每年只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回去现一下身,就能顺利拿到中学文凭。由于不再进行文化课的学习,他们把所有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围棋训练上,成绩也开始好于那些边上学边下棋的学员。
2011年LG杯世界围棋公开赛冠军江维杰,2012年BC卡杯世界围棋公开赛亚军党毅飞,都曾是这个群体里最普通的一员。可是不过几年之后,成为职业棋手的他们已经走到了太远的地方,只剩下道场孩子仰望的眼神。
无论成功与否,京城棋童们所背负的都不只是一个人的未来,而是整个家庭的期待与荣耀。
今年12岁的李思源3年前离开家乡湖南,在父母的陪伴下来到野狐围棋研究会进行强化训练。虽说面对棋盘时他总是目不转睛,但只要一离开棋盘,就恢复了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模样。
“我喜欢下棋”,思源有些害羞地说,“不过输棋的时候也挺郁闷的”。在他身后,在家乡湖南大学任教的父亲露出溺爱的笑容。
一方面是家长们的热情,而另一方面实际上,这群京城棋童要想成为职业棋手难度巨大。
以2011年为例,当年通过定段赛成为职业棋手的人数为男子19人,女子3人,而全国学习围棋的人数却有上百万,这样的比例,令人闻之骇然。激烈的竞争加之来自年龄上的紧迫感,也让这个少年棋手群体越显焦虑。
在这个群体中,能够在围棋界闯出一片天的毕竟是少数,而剩下这些人则必须面临着极为残酷的现实:缺乏文化,经济困难,以及最让人担心的身心健康问题。
5年的“冲段”生涯总开销将在80万-85万
葛玉宏围棋道场的负责人葛玉宏说,4年前该道场刚刚成立之时,八成学员都是寄宿制,只有两成采取的是家长陪读制。但仅仅4年之后,这个比例就变成了五五开,并且他估计在今后一年之内家长陪读制将占到6成以上。究其原因,还是在激烈竞争之下赴京学棋的孩子年龄越来越小,父母一方面不放心他们的生活自理能力,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够在家督促孩子进行文化课的学习。
把孩子送到北京接受最顶尖的围棋教育再也不仅仅是孩子一个人的事,而是整个家庭必须抱着极大的觉悟进行的一次大胆的博弈。
李思源父亲说,他和妻子同时工作(妻子在北京做会计),并且由于孩子成绩比较优秀得到了道场的学费减免,他们的收入也仅仅能够维持日常开销。
葛玉宏更是算了一笔账:一个陪读家庭平均每月房租3000,学费2400,生活费3000,小课费2000,再加上外出比赛等等,费用一年在 16万-17万左右。对于大多数家庭来说,这绝对不是个小数目,按平均5年的“冲段”生涯来计算,那总开销将在80-85万元左右。而且大部分在京的陪读家长由于要照顾孩子的生活起居,都选择进行一些强度不大、时间又自由的临时工作,那对于留在家乡或者一同赴京的担起养家糊口重任的一方来说,肩上的担子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都不说我是下棋的 丢人!
高强度的训练带给这些孩子的不仅是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还有身体上的种种问题。如今位于北京市左安门中学内的葛玉宏道场是现在训练和活动环境最好的道场之一,负责人也提到自从搬入该中学内,并且增加了每天1小时的活动时间之后,孩子们的身体强壮了许多,精神也比之前开朗了不少。
而在此之前,道场在写字楼里的时候由于场地限制,孩子们普遍缺乏运动,生病的情况比比皆是。
这位负责人说:“这次赵琪生病,我们道场在组织进行捐款的时候,许多孩子都表现得十分悲痛。尤其是和赵琪关系比较好的女孩,她们看着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小伙伴就仿佛看见了自己,因为头疼的现象在我们这里太普遍了,下一个得脑膜炎昏迷的没人能保证不是自己。”
至于精神压力太大,最终半途而废的孩子更是不胜枚举,枯燥到乏味的训练生活让这些本来对围棋充满热情的孩子们对这个项目一点点抵触了起来。
2012年4月24日,《洛杉矶时报》报道了一则新闻,美国围棋天才少年唐可,十岁时拿到全美少年冠军。父母不想耽搁了他在这方面的天赋,送他到北京的围棋道场学棋。原以为在这有“魔鬼学院”之称的道场滚打两年,可以让他出来后海阔天高自由飞翔。没想到学了一年半,小唐可不干了,说是太枯燥。于是决意离开道场,打道回府。甚至在回到美国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名昔日“天才少年”根本不愿意碰一下自己曾经最喜爱的黑白子。
而另一位离开道场不到2年,刚参加完高考的19岁的北京男孩王博则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出去从来不说自己是下棋的,丢人。”
风口浪尖上的职业围棋段位制度
正是意识到这些问题,从2010年起,国家体育总局对全国围棋职业定段赛竞赛规程持续进行了修改。从设立25岁以下组,到完全放宽年龄至25岁,以及增加职业棋手名额至每年25人,显然有关部门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
如今位于中学内的葛玉宏道场给学员提供了最优秀的学习环境,但是在110名“冲段少年”之中,仅仅只有15人选择边上学边下棋,并且“他们之中出现职业棋手的希望不大”。对于一个放弃一切举家北上的家庭来说,无论他们多希望孩子接受正规教育,在压力和竞争面前绝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妥协。
一位道场的负责人赵刚说,“我从19岁开始做围棋培训,碰到的好孩子非常多,但成功的却是极少数。”
在这位老师眼里,没成功的孩子们不是不行,只是运气、发挥不好。他说:“这条路太残酷了,从6岁起失去所有的快乐,付出所有的一切却未必成功。我最怕定段赛的最后一天,看着失败的孩子背起书包慢慢远去,心想也许这辈子他们再也没有缘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在围棋的世界里,伤心的例子还是比开心的多。”
从事围棋培训二十余年、培养出全国个人冠军张立等知名职业棋手的葛玉宏忧虑道,“实际上,在职业棋手考试年龄放宽、人数放宽的背后,随之而来的问题也不少。在现行制度之下,4年后会多出100名职业棋手,在市场固定的前提下,这100人的进入也必然会挤出另100人,那么这些被挤出来的棋手们的生存空间在哪里?”
(应受访者要求,道场负责人赵刚、棋童李思源为化名)